摘录：放宽历史的视线奇米影院，站在全球史的角度解读晚明王朝

中国历史上的晚明时期，波诡云谲、幻化莫测。樊树志训导笔下的晚明图景，字字是后光，又句句有萧条，令东说念主难以释卷、无法镇定。

樊树志以数百万字巨作展现一代王朝由盛转衰直至覆一火的全经过。隐于书后的他，曾为历史上的哪个东说念主、哪件事心潮滂湃？记者向87岁乐龄的老训导寻求谜底。他口吻漠然地辩论“晚明大变局”，平实的抒发中不乏振聋发聩之论。

本年，他三次校对《重写晚明史》书稿，三次因用脑过度而送医急诊，面前虽处于搁笔景况，胸中依然涌动无尽设计。一代历史学东说念主以学识与教会之光，为今东说念主照亮了历史上那些被忽略的岁月。

樊训导在家中接收记者采访

【樊树志】

生于1937年，复旦大学历史系训导。询查明史半个世纪，专注于晚明史亦有20余年。

代表著述有《重写晚明史》五卷（2024年）、《东说念主世事，几完缺——啊，晚明》（2024年）、《江南市镇的早期城市化》（2023年）、《明史十二讲》（2021年）、《图文中国史》（2020年）等。其中，《晚明史（1573—1644年）》获第十四届“中国典籍奖”。

第一个提议“晚明大变局”不雅点

上不雅新闻：“晚明大变局”是您的创见？

樊树志：是的。“晚明大变局”是我询查明史的感悟，也不错说是心得，是由我第一个提议。

晚明这个观念历史学界早已有之。李文治先生写过《晚明民变》，仅触及明末农民举义；谢国桢先生写过《晚明史书考》，泛指明嘉靖、万历以及明末的时候段；而我遴选将1573年（万历元年）至1644年（崇祯十七年明朝沦一火）界说为晚明，是为了叙述简单。

晚明虽然政事体制依然故地，但在经济、社会、文化、想想等方面出现了大变局。这标明中国里面正在发生巨变，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风物、新成分和新冲破。要而论之，我认为晚明是中国近代化的开始。

上不雅新闻：对于“晚明是中国近代化的开始”的说法，学术界有何反响？

樊树志：这虽然是我的“一家之言”，但连年得到许多学者的呼应，我以为我方不是单枪匹马，“晚明大变局”毅然成为一个共鸣。

上不雅新闻：您第一次提议“晚明大变局”，是在2004年6月28日刊登在本报的签字文章《精致的逗留——晚明历史大变局》中。

樊树志：是的，我和《解放日报》很有缘。我步入史坛的早期专攻明清社会经济史，1977年收复高考后，我在复旦大学为本科生开设中国地盘推敲史课程。我矜重备课，写了详确的讲稿，一面上课一面修改充实，形成50万字的《中国封建地盘推敲发展史》。

而后，我把询查要点滚动到江南市镇，又有出书社剪辑邀我撰写《万历传》和《崇祯传》，那套君主列传丛书很畅销。执续五六年对万历和崇祯两朝历史的深入探索，编削了我的询查地点，从此开启了执续20多年的晚明史询查。

2003年，我的《晚明史（1573—1644年）》凹凸册由复旦大学出书社印行，受到出书界与念书界的信托，同业巨匠周振鹤、葛剑雄、唐力行、熊月之、范金民等写下考语，引发我延续努力。努力的效果就是《晚明大变局》和《重写晚明史》。自后，我全力参加《晚明大变局》的撰写。2004年刊登在《解放日报》上的这篇文章，陈述了再行评估晚明史的不同寻常的真谛。

2004年6月28日，樊训导刊登在解放日报上的签字文章《精致的逗留——晚明历史大变局》

上不雅新闻：“晚明大变局”这个说法，是不是有点骇东说念主闻听？

樊树志：总共不是挑升骇东说念主闻听。东说念主们常说晚清大变局，殊不知晚明也有大变局。我但愿东说念主们放宽历史的视线，望望16世纪至17世纪的中国发生的巨变。再行评估晚明史，这对贯通晚清史也有平正。

我主要从六个方面论证晚明的大变局，一是“海禁—朝贡”体制的冲破，二是卷入全球化生意的波浪，三是市集经济与早期工业化，四是想想解放的潮水，五是西学东渐与放眼看寰球的先进中国东说念主，六是文东说念主结社与言论的新风物。这种巨变是前所未见的，具有划时期的真谛，大意不错说，莫得晚明大变局就不可能有晚清大变局。

历史的说念路并非直接上前

上不雅新闻：您站在全球史的角度解读晚明王朝，得出了“中国的近代化起步与欧洲险些同步”这个论断，颠覆了不少东说念主的明白。

樊树志：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寰球历史出现了大变局，历史学家称之为地舆大发当前期或大帆海时期。欧洲的帆海家绕过非洲好望角发现了通往印度和中国的新航线，杰出大欧好意思发现了好意思洲新大陆。这些发现标识着一个新时期的运转，东说念主类历史进入史无先例的全球化时期，中国也因此卷入了全球化生意波浪。

由于制造业的上风，中国与任何国度的生意都处于顺差之中。无与伦比的优质生丝、绸缎、棉布、瓷器等中国商品从澳门通过马六甲、果阿、好望角运往欧洲的里斯本，这是印度洋大欧好意思丝绸之路；从漳州的月港开拔经过马尼拉，搭乘马尼拉大风帆，运往好意思洲的阿卡普尔科，这是太平洋丝绸之路。

跟着商船来到中国的耶稣会布道士，在布道的同期传播欧洲的科学文化。先进的中国东说念主运转放眼看寰球。而先进的中国东说念主放眼看寰球的收尾，使得一般中国东说念主的寰球不雅发生了根底的变化。

中华书局出书的《重写晚明史》五卷本

上不雅新闻：既然晚明时期中国的近代化已初露脉络，自后为什么又逾期了呢？

樊树志：所谓近代化是一个漫长的经过，并非总共始于哪个年代。历史的说念路并非直接上前，无意也会停滞以致倒退，近代化之路也不例外。放宽历史的视线，用全球史目光看来，莫得晚明何来晚清，16世纪运转的晚明是中国近代化的开始。面前如故得到一些学者巨匠的呼应。

明清史询查各人孟森说：“熹宗，一火国之君也，而不遽一火，祖泽犹未尽也；想宗，自以为非一火国之君也，偏执将一火，乃曰有君无臣。夫臣果安往？昔日习惯未坏，正东说念主正人，屠之而弗成遽尽，故无君而犹有臣；至崇祯时，则经万历之胁制，天启之椓丧，不得援手习惯之君，士医师无由露头角矣。想宗而在万历昔时，非一火国之君也；在天启之后，则必一火良友矣。”照实是振聋发聩之论。

孟森为了论证这个不雅点，赵小贝写了洋洋数万言。我则用快要两百万字来展现明朝由盛转衰直至覆一火的全经过——只是有经济文化的蕃昌，而莫得震慑朝廷表里党同伐异的雷霆手艺，莫得把内忧与外祸消弭于无形的超卓才略，王朝终将走向绝路，拔帜树帜不可幸免。

上不雅新闻：晚明大变局对自后的中国产生了什么影响？

樊树志：莫得晚明大变局就莫得晚清大变局。清朝树立后，为了凑合东南沿海的抗清通顺而实行空前严厉的海禁策略，“片板不许下海”。晚明时期东南沿海蕃昌的对外生意风物销亡得无影无踪；清初以降，朝廷实践文化专制策略，屡兴笔墨狱，康、雍、乾三朝，一旦比一旦蛮横。文东说念主们个个仗马寒蝉，躲进象牙塔，埋首于古代经典的笔墨训诂。晚明文化想想界的宽松氛围，早已无影无踪。嘉庆以后，统领者对想想的钳制有所平缓，情况才有所变化，相似晚明大变局的波浪再次出现。魏源接收林则徐的委用，编写《海国图志》，向国东说念主先容寰球，打建国东说念主的眼界，就是凸起的表征。

咱们还不错在新文化通顺中看到当年王阳明草创的想想解放潮水的影响。王门后学“掀起六合”“非名教所能羁络”的精神，引起了共鸣。

“东说念主”的身上照射出王朝交运

上不雅新闻：晚明的繁密东说念主物中，您着墨最多的是谁？

樊树志：天然是万历皇帝和崇祯皇帝。万历皇帝10岁登基，少年皇帝励精图治，与张居正联手打造万历盛世。张居正身后却对其抄家清理，掀起数十年党争。其后20多年不上朝，被大臣痛批“酒色之徒”。

万历皇帝在位48年，一世基本不错分为两段，他的东说念主性弱点也给他的王朝带来了苦难。许多东说念主问，万历前期还比拟勤政，自后为什么很少上朝？我字据考古答复判断，发现他照实是身体有病，他很胖，晚年不简单行走。说他不睬朝政，是指他不是每天上朝，但他照旧足下朝廷的。要说皇帝完全不睬朝政，我想险些找不到这样一个东说念主。

万历皇帝肖像画

上不雅新闻：明朝“末代皇帝”崇祯又是怎样一个东说念主呢？

樊树志：自后的史家认为，明之一火实一火于内。其华夏因好多，最不言而谕的即是在攘外与安内的两难遴选中举棋不定。或者说，崇祯与廷臣对“必安内方可攘外”的筹办枯竭富裕领会的贯通。而崇祯皇帝一世最值得称说念的治绩，是下令清查阉党逆案。他莫得正法魏忠贤，魏忠贤是在被充军的路上上吊而死的。

询查历史最忌因东说念主废言、因事废言、预设禁区，不然必将使揭示历史原来面庞成为一句空论。

上不雅新闻：我颠倒心爱您本年在中华书局与《重写晚明史》系列沿路出书的《东说念主世事，几完缺——啊，晚明》一书。这本书故事性很强，书名用的是明末清初吴梅村的诗，他是否亦然颤动您的东说念主物之一？

樊树志：没错。我读完《梅村家藏稿》，感叹不已，仿佛超越时空听见辽阔传来一声千里重的叹惜：“东说念主世事，几完缺！”这是吴梅村的齰舌，亦然我对晚明交运的齰舌。

吴梅村少年时便有才名，很受崇祯皇帝抚玩，连他的教师都发出“东说念主间善事王人归子”的齰舌。

然则吴梅村时运不济，在明朝沦一火、清朝树立后莫得投身抗清通顺，也莫得良晌万变归顺新朝，他一直在白眼旁不雅。自后他在清朝被动为官，晚年病重时写下“吾一世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辛劳，无一境不尝紧闭，实为六合大苦东说念主”的句子。他给众东说念主的终末留言，竟是认为我方“草间贪生”“一钱不值”，内中的辛酸与懊恼，欲说还休。从他的身上，不错照射出一个王朝颠覆的悲凉与无奈。

中华书局出书的《东说念主世事，几完缺——啊，晚明》

以稳固公平之心、新颖通达之笔书写历史

上不雅新闻：您从皇帝写到大臣，笔下的东说念主物有血有肉，立体而鼓胀，您写历史是为了“以古喻今”吗？

樊树志：中国一向有“以古喻今”的传统。历史与执行虽然弗成切断，但历史是历史，执行是执行，两者不可视统一律。我莫得想过“以古喻今”，只想以尽可能客不雅、稳固、公平的心态书写晚明史，其间可能有些视力有悖于以往流行的传统不雅点，那是对历史交融的视角有所不同，乃各抒已见的题中应有之义。

上不雅新闻：从事写稿的东说念主都知说念，既要坚执历史学的“重大叙事”，又要有文体性的表述，这很难。您是怎样达成这种斡旋的？

樊树志：我一向宗旨历史著述应该是学术性和可读性并重，下里巴人，文章既有学术底蕴，又能流连忘反。

2006年，我的讲稿《国史十六讲》出书，那时影响力比拟大，有东说念主说是“引起轰动”，《中华念书报》以快要一个版的篇幅发表书评，分析此书出书后相接几个月位居学术类典籍名次榜前线的原因。指摘者分析出两个“高明”：一是“面子”——写法引诱东说念主，二是“值得看”——陈述本色有价值、有真谛。

我的《重写晚明史》也谨防这两点。我力图作念到写法新颖、笔墨通达，发奋幸免历史著述败兴乏味的瑕玷。为了傍观文笔，我无意也写写历史类随笔，以致还写过影评。

上不雅新闻：您写历史东说念主物列传与写其他历史著述又有显著不同，具体而形象的笔墨使一般读者也能轻装上阵脚读下去。其中有何诀窍？

樊树志：写历史东说念主物列传，与写一般历史著述显著不同之处，是必须竖立传主的形象、描摹东说念主物的秉性，弗成平铺直叙、二满三山地写成一笔活水账。

古希腊列传体史著奠基东说念主普鲁塔克在他的名著《亚历山大大帝传》前言中，也曾这样披露心得：“我所写的，不是历史的书，而是一部列传。一些小小的行径及话语，常常比大事件更能自满一个东说念主的秉性。正如画家画一幅肖像时，他只收拢脸庞和眼神，险些不推敲身体的其他部分。我也把大管事或战争部分让给他东说念主去写，我只写东说念主物情愫方面的特征，用这种圭臬来叙述或神态每一个英豪或伟东说念主的列传。”我以为这是值得鉴戒的列传笔法。

天然，君主和重臣，并非个个都是英豪或伟东说念主，但对于他们的列传的写法，大体是有共通之处的。不外，话虽这样说，作念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有格外的功力和识见。我尽量写得超脱一些，但无意也不尽如东说念主意。多年来形成的固定程式、习惯也会困扰着我的想绪，要追求一种新颖的章法和笔法，常常心多余而力不及，流露出为旧传统所敛迹的陈迹。是以，我在写稿经过中，相称有果断地去克服这些问题，写完后还会反复读、反复改。因此，呈面前读者面前的笔墨，都是灵活而粗略的。

上不雅新闻：您心爱哪些历史读物？

樊树志：比如说，以《史记》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史学经典就很好，其中许多篇章不错与脍炙东说念主口的文豪的散文佳作相忘形，读来琅琅上口。此外，现代好意思国的历史学家史景迁所写的一系列叙事史作品，好评如潮，意思也在于此。

顺利的历史学家赐与咱们的启示是多侧面的。著述等身的一代宗匠朗克说，历史既是科学，又是艺术。就其寻求史料、笃定史实等方面来看，史学是科学，但史学并不到此为止，它条款叙述和再造。看成科学，它与形而上学推敲；而看成艺术，它又与诗歌周边。

在朗克之后的英国史学家马考莱的作品以叙述灵活精致无比著称，他也曾说过，历史著述应该让咱们的先人以他们我方的话语、式样和装饰出面前咱们面前。另一位英国史学家屈维廉一世写下多数文笔灵活、受东说念主接待的作品，承袭了“文体史学”的传统，追求一种好意思、一种风趣、一种梦想。这些都是咱们历史学东说念主不错学习和鉴戒的。

樊训导在家中伏案责任

把学术询查时候延迟20年

上不雅新闻：看得出，您退休后的询查与写稿进入了愈加目田的景况。

樊树志：咱们这一代东说念主，20世纪50年代进入大学，但多年来不错静下心来念书询查的时候很有限。1977年收复大学招生以后，咱们艰苦奋斗，致力于把蚀本的时候补回来。年青时为了评职称写论文、出专著，是出于责任的需要，而委果谈得上作念知识，是在50岁以后，况且跟着年齿增长、知识蕴蓄，大体呈现自后居上之势。

我面前算算，50—60岁期间，出书了4本著述；60—70岁期间，出书了5本著述；70—80岁期间，出书了7本著述；80岁以后，出书了11本著述——天然，其中有些本色是改造本重印。面前你们看到的装帧邃密的五卷本《重写晚明史》，就是我80岁以后的效果。我把学术询查的时候延长了二十年。

上不雅新闻：您这几十年的询查说念路，有什么颠倒值得到忆的事吗？

樊树志：其实我的历史询查生计不错说是一帆风顺的，尤其是询查晚明以来更是凯旋，因为这个时期，多样贵府都终长远数字化，查阅十分简单。

我年青常常时到藏书楼抄书，我对此印象很深刻。我抄过好多卡片，装满好多大袋子。那时我家住在黄河路隔邻，距离上海藏书楼不远，我常常到那处去看书，开一张书目，一册一册找书，一去就是一整天，中午就在藏书楼食堂买肉包子吃。

我昔时还常常去合众藏书楼，阿谁藏书楼位于长乐路、富民路口，是一幢“凸”字形的街角建筑，藏书楼是抗战时期树立的，那时为了幸免骚动者的珍重，藏书楼面向路口的正门不挂任何牌子，也从不通达大门。走到门口按了电铃，智力到有瞻念看室去看书。那时我正在询查江南市镇，我在那处阅读了许多不毛一见的地方志。好多年来，我抄的小卡片全堆在家里的床下面，全是手写稿，面前还有一部分保留在老屋子里，那是我很顾惜的早年蕴蓄。

樊训导多年蕴蓄下数万张贵府卡片和许多札记本

上不雅新闻：您于今还保留入辖下手写的习惯吗？

樊树志：六十岁昔时，我的书稿和抄的贵府都是手写的；六十岁我运转学习电脑打字，其后的书稿都是电子稿。近几年为了傍观脑力，我常常手写日志，但面前如故完全搁笔了，我不想再延长我方的学术寿命了，我的晕厥症就是用脑过度变成的。

本年我完成《重写晚明史》的校稿后，虽然不写东西了，但照旧会暖和海外形式，望望记载片、听听播送。我最感兴味的是每六合午的“音乐下昼茶”，听听欧好意思轻音乐，还有就是每晚七八点的苏州评弹，评弹的词汇很丰富，对写稿的东说念主会有很大的匡助。

你看奇米影院，我如故把我的学术询查的时候延迟了20年，来弥补此前流失的20年。钻研学术的前提是身体健康、想路敏捷。这两年，我经过五次入院，如今终于追想到“退休”的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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